[村上春樹短篇] 電視國民
視國民(1)
■ 原載:《電視國民》.皇冠出版
■ 譯者: 陳明鈺
1
『電視國民』闖進我的家裏,是在星期日的黃昏。
季節是春天。我想大概是春天吧!總之,那是個既不冷也不熱的
季節。
不過,老實說,季節在這件事上並不是重要的問題。重要的是那
是個星期日的黃昏。
我不喜歡星期日的黃昏。因為,隨之而來的一切事物--特別是
星期日黃昏--總是令我心煩氣躁。每當接近星期日的黃昏時,
我的頭就開始痛。至於疼痛的程度則因時而異。不過,儘管程度
有別,疼痛依然如故。通常都是從感覺到兩邊的太陽穴裏面一公
分或一公分半的地方,有柔軟的白色肉團產生奇妙的痙攣,那種
感覺簡直就像從那團肉的中心抽出一條無形的線,有個人在遠處
拉住線的一端,輕輕地拉緊一般。雖然並不很痛,但是那種感覺
就好像在深度麻醉的部分,緩緩地刺進一根長針。
然後我聽到一種聲音。不,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極度的沉戾
在黑暗中發出的吱軋聲。那種聲音聽起來好像『克魯茲嗄--答
、克魯茲嗄--答』,那是最初的症狀。接著,頭疼便隨之而
至。然後,視野也隨著略微傾斜。恰似亂潮一般,預感牽引記
憶,記憶又觸動預感。一彎新月高掛天空,疑問的根苗卻在黝黑
的土地裏匍匐前進。人們像在諷刺我似地,故意大聲地走過走
廊。耳邊不斷傳來『劈哩叭啦』的腳步聲。
正因為如此,『電視國民』才利用星期日的黃昏闖入我的房子。
宛如憂鬱的思緒,或略帶神祕,無聲飄落的雨絲一般,他們自時
間的暗處悄悄地潛入。
2
首先,我要說明一下『電視國民』的外表。
『電視國民』的體形,比一般人略小。並不是小很多,只是稍微
小了一點。大概嘛,對了,大約小個二成或三成左右。而且身體
的各個部位都很均勻的成比例縮小。所以嘛,與其說是比較小,
不如用縮小兩字來得更貼切。
或許,即使你在某處見過『電視國民』,一開始也不會注意到他
們比較小這一點。不過,假如你曾經見過他們,應該會留下一個
很奇特的印象。也許可以說是令人感覺不舒服的印象吧!『總覺
得有點不對勁!』你一定會這麼想。於是,你忍不住想再仔細地
看看他們。乍見之下雖然沒什麼不自然,不過,卻愈想愈不對
勁。換句話說,『電視國民」的『小』和兒童或侏儒的『小』完
全不一樣。我們看到小孩或侏儒時,之所以覺得他們小,多半來
自對他們體形的不均衡。他們的確很小,不過並不是身體的每個
部位都均勻地縮小。也有人的手雖然很小,頭部在比例上卻顯得
很大。那是很普遍的現象。可是,『電視國民』的小卻和這麼完
全不同。『電視國民』簡直像用縮小影像複製的,一切的一切,
都按照實際的尺寸,機械化、規則化的縮小。比方說,身高縮小
為○‧七,肩寬也縮小為○‧七。同樣地,腳的大小,頭圍、耳
朵的大小,乃至於手指的長度,也一律依照○‧七的比例縮小。
看起來就像做成比實物略小的精緻塑膠製模型。
或者,也可以說他們看起來像利用遠近法製成的模型。分明就在
眼前,看起來卻像在遠處;猶如假畫一般,應碰得到的地方,卻
無法觸及。應該拿不到的東西,卻伸手可及。
那就是『電視國民』。
那就是『電視國民』。
那就是『電視國民』。
那就是『電視國民』。
他們總共有三個人。
他們既沒有敲門,也沒有按門鈐。更沒有說『你好嗎?』便稍稍
地潛入房子。也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其中一個人打開房門,另
外兩個人則抱著電視機。那是一架並不很大的電視機。是新力牌
,外形很普通的彩色電視。我以前房門大概是鎖著的,卻又沒什
麼把握。或許是我忘了上鎖。因為那時候我並沒有特別注意門鎖
的事,所以對於門是否上鎖,也沒有把握。我只是想大概是鎖著
的吧!
他們進來時,我正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家裏只剩下我一
個人。那天下午,妻說要和她的女友們聚會。她說有幾個高中時
代的老同學想敘敘舊,然後一起到某家餐廳共進晚餐。『你要不
要先點東西來吃?』妻出發前這麼說。
『冰箱裏有青菜和各種冷凍食品。你自已應該會弄吧!還有,天
黑之前只要把洗好的衣服收進來就好了。』
『好啊!』我說。
根本沒什麼嘛!頂多只是弄頓晚餐、收收衣服,這些都是小事,
兩三下就能擺平了。
『你說什麼?』妻問。
『沒什麼!』我答道。
於是,下午我就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發呆。沒有別的事可做,我看
了一會兒書--葛歇爾麥克斯的新小說,聽了點音樂,又喝了一
點啤酒。然而,我怎麼樣也無法精神集中地看書。於是我想不甘
躺在沙發上睡個午覺吧!可是,我連睡覺也無法專心。於是只好
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
我這個人呀!星期日的下午總是這樣磨磨蹭蹭地挨過去。無論做
什麼事,都會半途而廢,無法貫徹始終。雖然早上時還覺得今天
做什麼事都會很順利。我想今天這本書,聽這張唱片,回一封
信。今天一定要好好整理抽屜,出去買些東西,把好久沒洗的車
子洗一洗。可是,兩點過去了,三點也過去了,眼看夕陽即將西
沉,我卻依然一事無成。於是,我只是在沙發上束手無策。時鐘
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滴--答、滴--答,那種聲音就像屋簷滴
落的雨水一樣,會把周圍的事物逐漸削去。滴--答、滴--
答。星期日的下午,一切事物看起來都像用縮尺縮小般地慢慢變
小。簡直就像『電視國民』一般。
4
「電視國民」從一開始就無視於我的存在。看他們三個人的表
情,彷彿躺在那裡的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們打開門,把電視
搬到房間裡面。其中兩個把電視放在角落的餐具架上,另外一個
則把插頭插進插座裡。那個餐具架上原本放著一個時鐘和堆積如
山的雜誌。時鐘是朋友送給我和妻子的結婚禮物。鐘身大又重,
宛如時間本身一般巨大而笨重,聲音也很大,當時針走動時,整
個屋子都聽得到那巨大的滴答聲。「電視國民」把那時鐘從架子
上移開,放在地板上。我立刻想到,妻一定會因此而大發雷霆。
她最討厭房子裡的東西被任意移動。只要同樣的東西不放在原來
的地方,她就非常不高興。而且,把時鐘放在地板上,我半夜一
定會被它絆倒。我每天半夜兩點多,總會起床上廁所,由於睡意
仍然很濃,很容易撞到東西或被東西絆倒。
接下來。「電視國民」也把雜誌從架上移開,放到桌子上。那些
全部都是妻的雜誌(我幾乎不看雜誌,我只看書。我私下認為世
界上所有稱為雜誌的東西,最好全部消失殆盡)。不管是「耶魯
」也好,「瑪麗克列爾」也罷,或者「家庭畫報」,全都屬於同
一類的雜誌。那些雜誌整齊地疊放在餐具架上。妻也不喜歡別人
碰她的雜誌。只要她排好的順序被弄亂,她也會大發雷霆。所以
我從來不去碰她的雜誌。甚至連翻都不曾翻過。可是「電視國
民」卻根本不管這些,他們粗魯地挪動那些雜誌,完全不珍惜那
些雜誌。雖然他們只是把雜誌從餐具架搬到別的地方而已。但是
疊好的雜誌上下的次序,都被弄亂了。例如「瑪麗克列爾」被放
在「新月形麵包」上面,而「家庭畫報」又被放到「安安」裡下
面,那就錯了。而且,他們還把妻夾在某些雜誌裡的書籤弄得散
落一地。夾有書籤之處,對妻而言就是刊有重要情報的書頁。至
於那是什麼樣的情報或究竟有多麼的重要性,我則一概不知。我
想可能是和她的工作有關,抑或個人方面的事。不過,不管怎麼
說,對她而言,那都是很重要的情報。我想她一定會大發雷霆!
她一定會說,我難得和朋友聚聚,心情滿愉快的,沒想到你卻把
家裡弄得亂七八糟……。她要說的臺詞,我幾乎可以全部背出來
。這下可糟了!我想。然後搖搖頭。
5
餐具架上終於空無一物了。然後,『電視國民』把電視放在那
裏,再把插頭插進牆壁的插座裏,打開開關。電視隨即發出沙沙
的聲響,畫面一片空白。等了一會兒,依然沒有影像出現。他們
用遙控器依次轉換頻道。可是,無論是那個頻道的畫面,都是一
片空白。也許是沒有接天線的關係吧!我想。房子裏的某個地方
應該有天線的接口吧!記得剛搬進這棟公寓時,管理員好像對我
說過如何安裝天線。我似乎記得他曾說過:就在這裏,這樣接就
可以了。可是我卻想不起那個地方在那裏?因為我們家沒有電
視,所以我幾乎完全忘了那回事。
不過,『電視國民』好像對於接收廣播一事,完全不感興趣。他
們竟連查看一下天線接口的表情都沒有。儘管畫面依然一片空
白,影像也沒有出現,他們仍毫不在意。看起來,他們似乎只要
按下開關,將電源轉到『ON』的位置,就已經達成目的了。
那架電視是新的。雖然它並沒有被放在箱子裏,但卻一眼即可看
出是全新的。使用說明書和保證書都裝在塑膠袋裏,機器的兩旁
還貼著透明膠帶。電源線就像剛捕獲的魚一般閃閃發光。
那三個電視國民從房間的各個角落,檢視般地眺望電視的白色畫
面。其中一個電視國民走近我身邊,好像要確認從我坐的位置看
到的電視畫面是怎麼樣的。電視剛好擺鄉我的正前方。距離也恰
到好處。 他們似乎感到很滿意,而且有一種工作到此告一段落的
氣氛。其中一個『電視國民』(就是走到我身邊確認電視畫面的
那個),順手把遙控器放在桌子上。
在那段時間裏,『電視國民』始終不發一言。他們似乎只是正確
地依照既定的步驟行動。所以壓根兒沒有開口的必要。那三個人
都是按部就班,且極有效率地完成自已的任務。他們的手法乾淨
俐落,作業的時間也很短。最後,一個『電視國民』把剛才隨手
擱在地板上的座鐘拿在手上,想在屋子裏尋找一個適當的放置場
所,結果卻沒找到,只好放棄,又把它放回地板上。滴--答、
滴--答,座鐘在地板上繼續重重地報時。我住的公寓十分狹
窄,而且我的書和妻所收集的資料,已經把屋子堆得幾乎沒有立
足之地了。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被那個座鐘絆倒。我這麼想著,不
由得嘆了一口氣。不錯!我絕對會被絆倒。我敢打賭。
那三個『電視國民』都穿著深藍色的上衣。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
麼料,卻看得出是一種很光滑的布料。他們的下半身則穿著藍色
牛仔褲網球鞋。他們的衣服和鞋子也是略微縮小的尺寸。由於長
時間看著他們活動的身姿,我逐漸感到自已的縮小尺寸的說法,
似乎也不太正確。那種感覺就像戴著深度的眼鏡,背著身搭乘高
速滑行車的感覺。四周的風景扭曲變形且上下顛倒。於是這才憬
悟到:以前自已無意識地置身其中的世界之平衡感,並非是絕對
的。『電視國民』便能使看到他們的人產生這種感覺。
直到最後,『電視國民』仍然三緘其口。他們三人再度檢視電視
的畫面,再次確定毫無問題之後,使用遙控器關掉電源。畫面的
白色一下消失了,那輕微的沙沙聲也隨之消失。畫面又回復到原
來毫無表情,略帶黑灰色。窗外已經開始變了。外面傳在叫誰的
聲音。公寓的走有人地走過。如往常一樣,故意發出很大的聲
音。『咯咯咯』的皮鞋聲清晰可聞。這是星期天的黃昏。
那些『電視國民』再次環視室內,似乎在做最後的檢查,然後打
開門走了出去。就像來時一般,他們對我一點兒也不注意。他們
的舉止就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6
從「電視國民」進來到出去為止,我一直動也不動,從頭到尾都
沒說過半個字。我只是躺在沙發上,看著他們工作的情形。也許
你會說那太不自然了。房間裡突有陌生人闖進來,而且是三個人
一起來,又擅自放了一臺電視,我居然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
看著這一切。這豈不是有點奇怪嗎?
然而,我確實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事情的進展。我
想這也許是由於他們徹底地無視於我存在的緣故吧!如果別人站
在和我同樣的立場時,大概也會這麼做吧
!這麼說,並不是要為自己辯解。只是,當眼前的人以那種方式
完全漠視你的存在時,你也會逐漸對於自己是否真的在那裡之事
失去把握,就連無意間看到自己的手,都覺得那隻手彷彿是透明
的。那是一種無力感,也像是被符咒定住身。自己的身體與自我
的存在漸漸變得透明。於是我無法動彈,也無法言語。只能眼睜
睜地看著那三個「電視國民」把電視擺在我的房間。我無法開
口。因為我怕聽到自己的聲音。
「電視國民」出去之後,房裡又剩下我一個人。我的存在感又恢
復了。我的手又再次變回自己的手。待回過神來,才發現暮色早
已被黑暗吞沒。我打開房間的電燈,然後閉上眼睛。電視依舊擺
在那裡。座鐘也仍然在計時。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