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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短篇] 開往中國的 Slow Boat

by Casey,Riley 2023. 6.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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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往中國的 Slow Boat
                                        /村上春樹

                                        (選自時報舊版《聽風的歌》,
                                                           賴明珠 譯)


        開往中國的 Slow Boat
        想載著你同行
        船是租來的
        只有我倆同行……

                                ——老歌



        1.
    我第一次遇見中國人,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篇文章,就從所謂考古學式的疑問出發。各種出土品上貼著各式標籤,分
門別類地進行分析。

    話說第一次遇見中國人,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1959 年,或 1960 年是我的推定。 哪一年都可以,哪一年都沒有什麼大差
別。 正確地說,是完全沒有差別。對我來說,1959 年或 1960 年,就好比一對
穿著不起眼衣服的雙胞胎醜兄弟。就算能穿過時光隧道回到那個時候,相信要區
別 1959 年和 1960 年,對我也會是相當辛苦的。

    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有耐心地繼續我的作業。堅硬的洞穴越挖越寬,新的出
土品雖然不多,卻也開始現出它的姿態了。

    對了,那年正是約翰生和巴達生爭奪重量級拳擊冠軍的一年。這麼說,到圖
書館去翻翻舊的新聞年鑑體育版就行了。這應該可以解決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騎著腳踏車到附近的區立圖書館去。

    圖書館大門旁邊,不知怎麼會有雞籠子。雞籠子裡五隻雞正吃著略遲的早餐
,或略早的午餐。天氣非常好,因此我在進圖書館之前,先在雞籠旁邊的舖石上
坐下,決定抽一根煙。並且一面抽煙,一面望著雞吃飼料的樣子。那些雞非常忙
碌的啄食著飼料箱,牠們實在是太急躁了,那用餐的景氣,簡直就像早期格數較
少的快動作新聞影片。

    抽完那根香煙,我體內確實有了什麼變化。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就在不知為
什麼的情況下,新的我隔著五隻雞和一根香煙的距離,向我自己提出兩個疑問。

    第一個問題是:到底誰會對我第一次遇見中國人的正確日期感興趣?

    另一個問題是:在日照充足的閱覽室桌上放著的舊新聞年鑑和我之間,除此
之外,還有什麼彼此能分享的東西存在呢?

    很正當的疑問。我在雞籠前面又抽了一根煙,然後騎著腳踏車與圖書館和雞
告別。因此,天上的飛鳥沒有名字,我那記憶也沒有日期。

    本來,我大多的記憶都沒有日期。我的記憶力非常不確實。因為實在太不確
實了,我往往覺得我在拿這不確實向誰證明什麼似的。但是到底要證明什麼?我
也不清楚。大概要正確把握不確實的東西所證明的事,本來就不可能吧?

    總而言之,我的記憶,就是像這樣非常地含糊不清。有時前後顛倒,有時事
實與想像交錯,有時我自己的眼睛和別人的眼睛混在一起。這種東西或許已經不
該稱為記憶了。透過我小學時代(戰後民主主義那可笑而可悲的六年之間落日的
每一天)能夠正確而清晰地回憶起來的事,只有兩年。一件是有關中國人的事,
另一件則是某個暑假下年舉行的棒球比賽。在那場棒球比賽,我是中堅手,在三
局後半,發生腦震盪。當然我不會沒有理由就突然發生腦震盪,我們球隊那次比
實時,只能使用附近高中運動場的一個角落,這是那天我得腦震盪的主要原因。
換句話說,我為了全速追捕中央高飛球時,迎面撞上了籃球架。

    我醒來時是躺在葡萄棚下的長椅上,天開始暗下來,水灑在乾燥的操場所發
出的氣味,和當枕頭用的新手套的皮味最先撲進我的鼻子。接著是倦怠的側頭部
疼痛。我好像說了什麼,自己並不記得,是陪著我的朋友,後來告訴我的。我大
概是這樣說的:沒關係,只要拍掉灰塵還可以吃。

    這種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我現在還弄不清楚。也許是正在做夢吧?可能做
一個正在搬運午餐麵包時,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夢吧!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能夠
從這句話聯想起來的情景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那句話還常常在我的腦子裡打轉。

    沒關係,只要拍掉灰塵還可以吃。

    然後那句話便停留在腦子裡,使我想到所謂我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和所謂我
這樣一個人不得不經歷的道路。然後試著想那種思考必然會到達的一點——死。
死這件事,至少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茫漠的作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死使我
想起中國人。
        2.

    港都的山坡上有一所中國人的小學(名字我完全忘了,因此以後為了方便起
見,就稱為中國人小學吧。稱呼有些奇怪,請原諒)。我去那裡,那是因為我被
派參加一個模擬考試,考試的會場分為好幾個地方,但我們學校只有我一個被指
定派去中國人小學。理由不太清楚,大概是行政上的錯誤吧。因為班上的同學,
都被派到附近的會場去。

    中國人小學?

    我每捉到一個人,不管是誰,就問他知不知道有關中國人小學的事。沒有人
知道任何事。如果說有,也只是知道那所中國人小學在離我們校區,坐電車要三
十分鐘的地方。當時的我,並不屬於那種一個人坐電車到那裡去的孩子。因此對
我來說,那簡直就等於世界盡頭一樣的地方。

    世界盡頭的中國人小學。

兩星期後的星期天早晨,我懷著可怕的黯淡心情,削了一打鉛筆,按照指示
把便當和拖鞋塞進塑膠書包裡。雖然是一個天氣晴朗、甚至有些太暖和的秋天裡
的星期天,我母親還是給我穿上一件很厚的毛衣。我一個人搭上電車,為了怕坐
過站,一直站在車門前面,注意著外面的風景。

    去中國人小學,不需要看准考證背後印的地圖,只要跟著一群書包被拖鞋和
便當漲滿的小學生後面走,就行了。幾十個、幾百個小學生排著隊,在很陡的斜
坡道上,朝著同一個方向走。說奇妙也真是奇妙,他們既不在地上拍球,也不會
拉低年級的帽子,只是默默地走著。他們的姿勢,使我想起不整齊的永久運動的
東西。我一面走上斜坡,一面在厚毛衣下流著汗。

    跟我模糊的想像正相反,中國人小學的外觀,和我唸的小學幾乎沒什麼不一
樣。甚至更整潔。陰暗的長廊、濕濕的霉臭空氣……這兩星期來不由自主地在我
腦子中膨脹著的那種印象一點也看不到。穿過漂亮的鐵門,被植物包圍著的石砌
道路便緩緩伸出弧形,長長地延伸進去。玄關正面有一方清澈的水池,在上午九
時的太陽下反射著眩目的陽光。校舍旁種著成排的樹木,一一掛著中文說明的牌
子。有些我會讀,有些我不會讀。玄關對面有一個庭院似的、被校舍圍起來的四
方形運動場,在每個角落裡,有個不知名的銅像、氣象觀測用的白色小箱子和鐵
棒等。

    我遵照指示,在玄關脫掉鞋子,遵照指示進入教室。明亮的教室裡,整齊地
排列著四十張雅緻的上翻型書桌,在每張桌上都用膠帶貼著寫有准考證號碼的紙
片。我的座位是在窗子邊最前面一排,也就是這教室裡最小的號碼。

    黑板是嶄新的深綠色,講桌上擺著粉筆盒和花瓶,花瓶裡插了一朵白菊花。
一切都那麼清潔,而且排列整齊。牆上的軟木板上既沒有貼圖畫、也沒貼作文。
大概是妨礙考生,特地取下來的吧。我在椅子上坐下,把鉛筆盒和墊板擺在桌上
,手支著下巴,閉起眼睛。

    監考官把考卷夾在腋下走進教室,是在大約十五分鐘以後,他看來不會超過
四十歲,左腳有點在地上拖著似的輕微跛足,左手拿著一隻看來像登山口的土產
店賣的粗製濫迼的櫻材手杖。他跛得太自然了,使得那手扙的粗糙特別醒目。四
十個應考生一看見監考官,或者應該說是一看見考卷,就安靜下來。

    監考官走上講臺,先把整疊考卷放在桌上,其次發出小鳥般的聲音,把手杖
擺在旁邊。然後他確認一下所有的座位都沒缺席後,乾咳一聲,輕瞄一下手錶,
他好像要支持身體似的,把兩隻手支著講桌的兩端,臉朝正前方抬起,暫時望著
天花板的角落。

    沈默。

    十五秒左右,那每一秒繼續沈默著。緊張的小學生們屏息凝視著桌上的考卷
。腳不好的監考官則一直盯著天花板的角落。他穿著淺灰色西裝白襯衫,繫著那
種令人看過之後就會立刻忘記顏色和花樣的領帶。他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慢慢擦
著兩邊的鏡片,然後又戴上。

    「本人負責監考這場。」他說本人。「考卷發下去以後,請先蓋在桌子上。
絕對不可以朝上。兩隻手請好好放在膝蓋上。等我說:『好——』才可以把考卷
翻過來。時間到的十分鐘前,我會說『十分鐘前』。請再檢查一遍,有沒有不該
有的錯誤。其次我說『好——』就停止。再把考卷蓋起來,兩手放在膝蓋上。知
道了嗎?」

    沈默。

    「姓名和准考證要最先寫好,請各位不要忘記。」

    沈默。

    他再看了一次手錶。

    「現在,還有十分鐘時間,在這時間裡有一些話想跟各位講一下。請大家放
輕鬆。」

    呼——,有幾起透氣聲。

    「本人是這所小學的中國老師。」

    對了,我就是這樣認識第一位中國人的。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中國人。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以前從來也
沒有遇見過中國人。

    「在這間教室,」他繼續說:「平常都是和各位同樣年齡的中國學生,跟各
位一樣拼命地努力用功。……正如各位所知道的,中國和日本說起來是兩個相鄰
的國家。為了大家都能愉快地生活下去,相鄰的國家不得不互相友好,對嗎?」

    沈默。
    「當然我們兩個國家之間,有些地方很像,也有些地方不像。有些方面互相
瞭解,有些方面卻互相不瞭解。這點只要各位想一想,你們的朋友不也是一樣嗎
?不管多麼要好的朋友,還是會有些不瞭解的地方。對嗎?我們兩國之間也一樣
。不過只要努力,我們一定能變成好朋友,我這樣相信。因此,我們要先互相尊
敬對方。這是……第一步。」

    沈默。

    「例如,請各位想一想。如果各位的學校,有很多中國人的孩子來考試。就
像各位現在來這裡一樣,現在各位的桌椅上,正好有中國小孩坐著。請這樣想一
想。」

    假定。

    「星期一早晨,各位到學校去,走到自己的座位,結果怎麼樣呢?桌上到處
刻著字、椅子上粘著口香糖、書桌裡的拖鞋不見了一隻。那麼,你會覺得怎麼樣
?」

    沈默。

    「例如你!」他真的就指著我。因為我的准考證號碼最小。

    「你會很高興嗎?」

    大家都看著我。

    我臉漲得通紅,一面慌忙搖搖頭。

    「你會尊敬中國人嗎?」

    我又搖了一次頭。

    「所以,」他重新面向正面。大家的眼睛,也總算又轉回書桌的方向。「各
位也不能在書桌上刻字,或把口香糖粘在椅子上,或亂翻書桌裡面的東西。知道
了嗎?」

    沈默。

    「中國學生都會更清楚地回答噢。」

    「知道了。」四十個小學生一起回答。不,三十九個。我已經連嘴都張不開
了。

    「好!請各位抬頭挺胸。」

    我們抬起頭挺起胸。

    「然後拿出信心來。」

    二十年前的考試,結果如何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我所能想得出起來的,只
有走在斜坡路上小學生的姿態,和那位中國老師的事。

    然後過了六年或七年,高中三年級時的秋天,正好同樣舒服的星期天下午,
我和一個同班女生走在同一條斜坡路上。我正暗戀著她,她對我怎麼想我可不知
道。總之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兩個人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我們先走進斜坡路
正中間一帶路旁的喫茶店,喝咖啡。然後我跟她提到那所中國人小學的事。我說
完她吃吃地笑起來。

    「好奇怪喲。」她說。「我也在同一天,在同一個考場考試。」

「真的?」
    「真的啊。」她一面把奶精注入薄薄的咖啡杯邊緣一面說。「不過好像是不
同一間教室。我沒聽到那樣的演講。」

    她拿起湯匙,攪拌了幾次。

    「監考的老師是中國人嗎?」

    她搖搖頭。「我不記得了。因為沒想到這種事啊。」

    「妳有沒有刻字?」

    「刻字?」

    「在桌上啊。」

    她嘴唇還一直碰著杯子邊緣,想了一下說。

    「嗯,到底有沒有?記不得了。」她說著微微一笑。「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

    「可是,桌子亮亮的好乾淨啊。不記得了嗎?」我問。
    「嗯,對,好像是噢。」她似乎不太有興趣地說。

    「怎麼說呢?整個教室有一種感覺非常光滑的味道。我沒辦法形容得恰當,
不過真的好像有一層薄紗籠罩著似的。而且……」說著,我右手拿著咖啡匙的把
柄,想了一想。「還有,四十張書桌,全部都閃閃發光。黑板也是非常乾淨漂亮
的綠色噢。」

    我們沈默了一會兒。

    「你覺得沒刻字嗎?想不起來?」我又問了一次。

    「嗯,真的想不起來了。」她一面笑一面說。「被你這樣一說,好像也不見
得沒有,不過因為那麼久了……」

    也許她的說法比較正常。那麼多年前,在什麼地方的桌上有沒有刻字,誰還
會記得。一方面是太久了,何況,也是可有可無的事。

    送她到家以後,我在巴士上閉起眼睛,試著想像一個中國少年的姿態,一個
發現自己桌上有人刻了字的中國少年的姿態。

    沈默。
        3.

    高中因為是在一個港都唸的,因此我周圍有相當多的中國人。說是中國人,
其實跟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同。而且他們也沒有什麼共同的明顯特徵。他們每
一個人之間可以說千差萬別,關於這一點,我們和他們都完全一樣。我常常想,
每個人的個體性真奇妙,是超越一切類別和一般理論的。

    我們班上也有幾個中國人。有成績好的,也有成績差的;有活潑外向的,也
有沈默內向的。有住豪華住宅的,也有住採光不良、六疊榻榻米、一房一廚的公
寓的。什麼樣的都有。可是我並沒有和他們之中的誰特別親近。大體說來,我的
個性並不屬於碰到誰就跟誰親近的那一型。不管對方是日本人、中國人、或什麼
人,都一樣。

    我跟他們之中的一個,大約在十年後偶然遇見了,不過這件事我稍後再提比
較好。

    舞臺移到東京。

    從順序上來說——也就是除了不太親近,沒談過多少話的中國同班同學之外
——對我來說,第二個遇到的中國人,應該是大學二年級春天,在打工的地方認
識的一個不太說話的大學女生。她跟我一樣十九歲,個子小小的,仔細想來也不
能說是不漂亮。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三星期。

    她工作得非常熱心。我也跟她感染而熱心地工作,不過我從旁邊看著她工作
的樣子,覺得我的熱心和她的熱心,本質上好像完全不同。也就是說,我的熱心
是「如果一定要做點什麼的話,熱心本身就是價值。」這種意思的熱心。而相對
的,她的熱心是比較接近人性存在根本的那種東西。雖然我無法恰當地說明,不
過她的熱心裡,似乎有一種她周圍的一切日常性、全都靠那熱心勉強支持著似的
奇妙迫切感。因此大部份人都跟她的工作步調無法配合,中途都會生氣起來,到
最後能夠不吵架而一直跟她一起作業的,只有我一個。

    雖然這麼說,我並沒有特別跟她親近。我跟她第一次像樣地交談,是在開始
一起工作後一星期左右。她那天下午,大概有三十分鐘,陷入一種恐慌狀態。這
是她第一次這樣。一開始只是一點點錯誤,這在她腦子裡漸漸擴大,終於變成無
法挽回的巨大混亂。在那之間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她那樣子
,使我想起夜晚的海上慢慢下沈的船。

    我把一切作業停止,扶她坐在椅子上,把她握得緊緊的手指一根一根扳開,
拿熱咖啡給她喝。然後跟她說明沒什麼不得了的。不是根本上的錯,就算錯的地
方重頭再來一遍,也不會讓工作延遲多少。喝了咖啡之後,她好像稍微鎮定下來
了。

    「對不起。」她說。

    「沒關係。」我說。

    然後我們閒聊了一下。她說她是中國人。

    我們的工作場所,是一家小出版社陰暗而狹窄的倉庫。工作簡單而無聊。我
接到傳票,按照指示抱著幾本書送到倉庫入口。她把書用繩子綁起來,查對一下
底帳。其實只不過如此而已。再加上倉庫裡沒有任何暖氣設備,為了不被凍死,
我們雖不願意也不得不拼命忙著工作。

    中午休息時間一到,我就到外面吃一頓溫暖的午餐,在休息結束前的一小時
裡,一面讓身體暖和暖和,兩個人一面呆呆地看報紙、雜誌。偶而高興時也聊聊
。她父親在橫濱經營一點進口生意,大部份的貨,是從香港來的拍賣用便宜布料
。雖然說是中國人,但她卻生在日本,沒去過大陸、香港或臺灣。她唸的小學,
是日本小學,不是中國人的小學。她在一家女子大學唸書,將來想當翻譯。現在
和哥哥一起住在駒馰仆公寓。或者借她的表現方式,是滾進她哥哥家。因為她跟
她父親脾氣不合。我對她知道的,大概就是這些。

那年三月的兩個星期,隨著偶而夾帶著雪花的冷雨而過去了。打工最後一天
的傍晚,在管理課領到薪水以後,我邀她去新宿一家以前我去過幾次的狄斯可舞
廳。

    她歪著頭想了五秒鐘,然後說她很高興去。「不過我沒跳過舞噢。」

    「那簡單。」我說。



    我們先到餐廳喝啤酒、吃脆餅,慢慢用過餐,才去跳了兩個鐘頭的舞。舞廳
裡充滿了舒服的溫暖氣氛,空氣中飄著汗的味道,和有人燒香的氣味。流汗了就
坐下來喝啤酒,汗不流了就再跳。偶而有閃光燈閃亮,在閃光燈中的她,就像舊
照片簿裡的相片一樣漂亮。

    跳了幾曲以後,我們走出舞廳。三月夜晚的風雖然還冷冷的,可是仍然能感
覺得出春天的預感。因為身體還熱熱的,所以我們把大衣抱在手上,漫無目標地
在街上走。到遊樂中心看看、去喝喝咖啡,然後又走著。春假還剩一半,而且最
主要的是我們十九歲。如果興致一來,我們甚至可能走到多摩川邊。

    時鐘指著十點二十分時,她說差不多該回去了。「我十一點前必須回去。」

「好嚴格噢。」

    「對,我哥哥滿嚕嗦的。」

    「別忘了鞋子噢。」

    「鞋子?」她走了五、六步以後,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啊,你說灰姑娘啊,沒問題,不會忘記。」

    我們走上新宿車站的樓梯。並排在長椅上坐下。

    「再邀妳可以嗎?」

    「嗯。」她咬著嘴唇點了幾下頭。

    「一點都沒關係。」

    我問了她的電話號碼,用原子筆記在狄斯可舞廳的紙火柴背面。電車來了我
送她上車,說一聲再見。今天很高興,謝謝!再見。門關上了,電車發動以後我
點起一根煙,目送著綠色的電車消失在月臺盡頭。

我靠著柱子,就那樣把煙抽到最後。而再一面抽著煙,不知道為什麼,發現
心情奇妙地浮動。我用鞋跟把煙踩熄。然後又點起一根新的煙。各種街上的聲音
,在昏暗中滲透著。我閉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氣,慢慢搖搖頭。這樣還是無法
讓心情平靜。

    應該沒有什麼不妥的事,就算不是做得很漂亮,不過以第一次的約會來說,
我自認為做得相當好,至少程序上是規規矩矩的。

    可是我腦子裡,還是有什麼東西卡住。有什麼非常小的東西,就是確實有某
個地方不對勁。我知道有什麼不對勁。

    那不知道是什麼,等我想到時已經花了十五分鐘。我花了十五分鐘,才好不
容易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傻瓜!毫無意義的錯誤。可是正因為沒有
意義,才使那錯誤更可笑。也就是說我送她坐上反方向的山手線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不曉得。我住的地方在目白,所以她只要跟我坐同一班列
車就可以的。啤酒?也許是吧。或者因為我腦子裡塞滿了我自己的事。總之有什
麼東西流向相反的方向去了。車站的鐘指著十點四十五分。她一定不能在限制的
時間內趕回家,如果她不早一點發現我的錯,而改搭反方向的電車的話……。她
大概不會吧,這是我模糊的預感。就算她早發現,不,譬如就算在車門關上以前
就發現了,也來不及了。



    她出現在駒仆車站時,是十一點過十分。當她看見站在樓梯旁邊的我時,竟
無力地笑了。

    「搞錯了。」我跟她面對面,這樣說。她默不作聲。

    「不曉得為什麼,總之搞錯了。一定是怎麼樣了。」

    「……」

    「所以我在這裡等著,想跟妳道歉。」

    她兩隻手放在大衣口袋裡,撇撇嘴。

    「真的搞錯了嗎?」

    「什麼真的……當然哪。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以為你是故意的。」

    「我?」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麼。「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知道。」

    她的聲音好像現在就會消失了似的。我拉起她的手讓她坐在長椅上,我也並
排坐下。她把腳伸到前面,眼睛盯著白色的鞋尖。

    「妳好像以為我是故意的?」我試著這樣再問一次。

    「我想你是生氣了。」

「生氣?」

    「嗯。」

    「為什麼?」

    「因為……我說要早點回去。」

    「女孩子一說要早回家就生氣,那身體不氣壞才怪。」

    「要不然一定是跟我在一起覺得很無聊。」

    「怎麼會呢?是我邀妳的啊。」

    「可是你覺得沒意思,對嗎?」

    「才不呢。我覺得很快樂,不騙妳。」

    「你騙我。跟我在一起才不快樂呢。就算你真的是搞錯了,那也是你潛意識
裡希望這樣的啊。」

    我嘆了一口氣。

    「你不必介意。」她說。「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一定也不是最後一次。」

    從她的眼睛湧出兩滴眼淚,滴落在大衣的膝上發出聲音。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就維持那種姿勢一直沈默著。電車開進來幾輛,把
乘客吐出來,他們的形影消失在樓梯外,又恢復了沈靜。

    「請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一直沈默著。

    「真的沒關係。」她繼續說。「說真的,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非常快
樂。很久沒有這樣快樂了。所以我好高興。我還想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甚至你送
我坐上山手線的反方向時,我也想算了沒關係。一定是弄錯了。可是……」她的
聲音咽住了,淚滴把她大衣的膝上染黑一大片。

    「可是,等電車過了東京車站以後,一切都變得令人心煩。我想我再也不要
碰到這種事,再也不想做夢了。」

    這是她第一次說這麼長的話。她說完以後,漫長的沈默又在我們之間延續下
去。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說。深夜的寒風,把晚報翻弄著,送到月臺盡頭
去。

    她把被眼淚沾濕的瀏海往旁邊撩,微笑起來。「沒關係,這裡差不多也不是
我該呆的地方了。」

    她所說的地方,我不知道是指日本這個國家,還是指黑暗的周遭正團團圍住
的這個岩塊。我默默牽起她的手放在我膝上,再把我的手悄悄疊在上面。她的手
暖暖的,裡面濕濕的,那些微的溫暖,喚起了我心中長久以來已經遺忘的若干回
憶。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了。

    「我們從頭試一次好嗎?……我確實對妳的事幾乎完全不瞭解。不過,我想
知道更多。而且我覺得瞭解妳越多,我會更喜歡妳。」

    她什麼也沒說。只有她的手指在我手中微微動了一下。

    「我想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我這樣說。

    「真的嗎?」

    「大概吧。」我說。「雖然不能保證,不過我會努力。而且,我希望更坦誠
相對。」

    「我該怎麼辦呢?」

    「我想明天再見,可以嗎?」

    她默默點頭。

    「我會打電話給妳。」

    她用手指尖擦擦眼淚的痕跡,然後兩隻手插回大衣口袋。「……謝謝你。給
你添了不少麻煩。」

    「妳沒有理由道歉。是我搞錯的。」

    於是那天夜裡,我們就分手了。我一個人還一直坐在長椅上點起最後一根煙
,把那空盒子丟進紙屑籠。時鐘已經指著將近十二點。

    當我發現那天夜晚所做的第二件荒謬錯誤時,是在那之後的九小時後。那實
在是太荒唐、太致命的過錯了。我竟然把寫有她電話號碼的紙火柴,也和香煙空
盒子一起丟掉了。打工處的名簿上和電話簿上,都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從此以後
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她是我所遇見的第二個中國人。
        4.

    第三位中國人。

    他正如我前面所寫過的,是我高中時代認識的。可以算是朋友的朋友。曾經
說過幾次話。

    我們的相遇,幾乎沒有什麼戲劇性。既沒有十九世紀英國冒險家李文史東和
史坦雷的相遇那麼戲劇化,也沒有二次大戰的山下大將和帕西瓦爾中將的邂逅那
麼明暗分明,更沒有凱撒和獅身人面獸的邂逅那樣充滿光榮,或像歌德和貝多芬
的邂逅那麼火花迸裂。

    如果一定要拿歷史事件(雖然那是否具歷史性仍大有疑問)來比喻,和從前
我在少年雜誌上讀過的太平洋戰爭中,一個激戰的島上有兩名士兵邂逅的故事,
可能最為接近。一名是日本兵,一名是美國兵。兩個脫離隊伍迷路的士兵,在叢
林空地上面對面地碰上了。雙方都來不及舉槍,正在迷迷糊糊,有一名士兵(不
知道是哪一邊?)突然舉起兩隻手指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敬禮,對方的士兵也反
射性地舉起兩隻手指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答禮。然後兩個人槍都沒舉起,就默默
各自歸隊去了。

    我那時二十八歲,結婚以來六年的歲月已經流逝。六年裡我埋葬了三隻貓,
燒掉了幾個希望,把若干痛苦捲在厚毛衣裡埋進土裡。一切都在這無從掌握的大
都市裡進行。

    那是一個像被冰冷的薄膜包裹著的十二月下午。雖然沒有風,空氣卻相當冷
。偶而由雲間溢出來的光線,無法趕走覆蓋著街上的暗淡灰影。我從銀行回來的
路上,走進一家面向青山道路,裝著玻璃窗的安靜喫茶店,點了咖啡,翻著剛買
的小說,小說看膩了就抬起頭,望著街上絡繹不絕的車水馬龍,然後又再看書。

    「嗨!」那男的說。並且嘴裡叫出我的名字。

    「對吧!」

    我嚇了一跳,眼睛從書上抬起,說:「對」。我不記得他的臉。年齡和我差
不多,剪裁很好的海軍藍西裝領外套、顏色挺配的軍裝型領帶,雖然裝扮整齊,
但一切都像有點磨損的印象。相貌也一樣,雖然五官端正,但仔細看來又好像缺
少了什麼,浮在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又是為了配合這場所而臨時收集一些碎片拼
湊起來似的,那種感覺。就像宴會桌上湊和著排列山不成套的杯盤。

「可以坐嗎?」
各自歸隊去了。

    我那時二十八歲,結婚以來六年的歲月已經流逝。六年裡我埋葬了三隻貓,
燒掉了幾個希望,把若干痛苦捲在厚毛衣裡埋進土裡。一切都在這無從掌握的大
都市裡進行。

    那是一個像被冰冷的薄膜包裹著的十二月下午。雖然沒有風,空氣卻相當冷
。偶而由雲間溢出來的光線,無法趕走覆蓋著街上的暗淡灰影。我從銀行回來的
路上,走進一家面向青山道路,裝著玻璃窗的安靜喫茶店,點了咖啡,翻著剛買
的小說,小說看膩了就抬起頭,望著街上絡繹不絕的車水馬龍,然後又再看書。

    「嗨!」那男的說。並且嘴裡叫出我的名字。

    「對吧!」

    我嚇了一跳,眼睛從書上抬起,說:「對」。我不記得他的臉。年齡和我差
不多,剪裁很好的海軍藍西裝領外套、顏色挺配的軍裝型領帶,雖然裝扮整齊,
但一切都像有點磨損的印象。相貌也一樣,雖然五官端正,但仔細看來又好像缺
少了什麼,浮在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又是為了配合這場所而臨時收集一些碎片拼
湊起來似的,那種感覺。就像宴會桌上湊和著排列山不成套的杯盤。

「可以坐嗎?」

    「請。」我說。沒有其他可說的。他在對面坐下來,從口袋拿出香煙和打火
機。也不點火只放在桌上。

    「想不起來嗎?」

    「想不起來。」我放棄再想,乾脆這樣告白。「很抱歉,我經常都這樣,不
太記得人家的臉。」

    「那是因為你想忘掉過去的。一定潛意識裡是這樣的噢。」

    「也許吧。」我承認,確實可能是這樣。

    女服務生送水來,他點了亞美利加咖啡,並說要非常淡的。

    「我胃不好,其實醫生叫我咖啡和煙都要禁的。」他嘴上一直掛著無可挑剔
的微笑,把玩著放在桌上的香煙盒。「對了,剛才話才說了一半,我因為同樣的
理由,卻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一件也不漏,真是奇怪得很。我越想忘記,就越
是想起各種事來。真傷腦筋。」

    我意識的一半,正為了獨自享有的時間被打攪而心煩,可是另一半卻開始被
他的談話術所吸引。

    「而且真的是栩栩如生地記起來喲。從那時候的天氣開始,到氣味為止。有
時候,連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真正的我,是活在哪裡的我?你有沒有這樣感覺
過?」

    「沒有。」雖然無意如此,可是我的話聽起來卻非常冷淡。不過對方絲毫沒
有受傷的樣子,卻很快樂似地點了幾次頭繼續說:

    「所以我還非常記得你的事,我剛剛在路上走著,透過玻璃窗一眼就認出你
了,叫你一聲倒是打攪你了啊?」

    「不。」我說。「不過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覺得非常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因為是我自己硬要找你的。請不要介意。到了該記起來
的時候自然會記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不太喜歡猜謎語。」

    「這不是猜謎語呀,也就是說,現在的我等於是沒有名字一樣,確實我以前
是有個像樣的名字的,一個還沒弄髒閃閃發亮的東西。」他於是心情頗佳地笑笑
。「這個你記得也好,說真的,不記得也好,不管怎麼樣我都幾乎沒有關係喲。


    咖啡送來了,他一付並不好喝似地啜著。我沒辦法捕捉他話中的真義。

    「因為實在有太多水從橋下流過了。高中時代英語教科書上不是這樣寫著嗎
?還記得嗎?」

    高中時代?

    「十年都過去了,很多事也真的都變了。當然現在的我,十年前應該是存在
的,事實上感覺卻不對。好像我自己的內容有那裡變了似的,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啊。」

    他交抱雙臂,身體深埋進椅子裡,這下真的露出怎麼回事的表情了。

    「結婚了嗎?」他維持那種姿態這樣問我。

    「嗯。」

    「孩子呢?」

    「沒有啊。」

    「我有一個噢,男孩子。」

    小孩子的事到此打住,我們落入沈默。我含起一根香煙,他就用打火機幫我
點火。

    「那麼你在做什麼?」

「做一點小生意。」我回答。

    「生意?」他嘴巴張開好一會兒才這樣說。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生意。」我這樣打著迷糊眼。

    「不過我真驚訝啊。你居然在做生意。看起來不大適合的樣子。」

    「是嗎?」我說。

    「以前你老是在看書。」他一付不可思議的樣子繼續說著。

    「書是現在也還在看哪。」我一面苦笑一面說。

    「你不看百科全書嗎?」

    「那個啊,有的時候當然也看吧。」

    「其實,我現在就在到處賣百科全書。」

    到現在為止,心中還占有一半成分對那男人的興趣,轉瞬之間便消失了。我
嘆了一口氣,把香煙在煙灰缸揉熄。覺得臉都有點漲紅了似的。

    「想倒是想要,不過現在沒錢,我才好不容易開始還貨款呢。」

    「喂喂!別這樣,沒什麼好羞恥的啊,我跟你一樣窮。抬頭看見的是同一個
天空,就這麼回事。而且我也並不打算向你推銷。說真的,我可以不必賣給日本
人,怎麼說好呢?這是契約規定的。」

    「日本人?」

    「對,我專門賣給中國人,從電話簿找出中國人的家庭,然後挨家訪問。是
誰想到的我不知道,不過倒真是個好主意,而且賣得也不錯。按個門鈴,遞上名
片,如此而已,也就是所謂有一種同胞之誼……」

    有個東西突然把我腦子裡的鎖打開了。

    「我想到了!」

    「真的?」

    我把想起的名字說出口,原來他是我高中時代認識的中國人。

    「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以中國人為對象推銷百科全書。」

    當然我也不知道。在我記憶裡,他家教不錯,成績甚至在我之上。在女孩子
之間也頗受歡迎。

    「這是一段又長又暗淡的平凡話題,不問也罷。」他這麼說。

    我默默點點頭。

    「我為什麼開口叫你?一定是一時迷糊不知道在想什麼。或許因為我生來就
缺少自我憐憫的能力。總之打攪你了吧?」

    「不,沒關係。沒什麼打攪的。」我們越過桌子四目相對。「哪天我們再見
個面吧。」

    「那麼我差不多該走了。」他一面把香煙跟打火機收進口袋裡一面這樣說。
「不能老在這裡賣嘴皮子,還有其他東西要賣呢。」

    「你沒帶簡介嗎?」

    「簡介?」

    「百科全書啊。」

    「啊。」他含糊地說。「現在沒帶,想看嗎?」

    「想看看。」

    「那麼我寄到你家好了。請告訴我好嗎?」

    我從手冊撕下一頁,寫上住址交給他。他把紙工整地折四折收進名片夾裡。

    「相當不錯的百科全書,照片很多,一定很有幫助噢。」

    「不曉得要再過幾年,不過等我有錢的時候一定買。」

    「那真好。」他的嘴角再度露出選舉海報照片似的微笑。「不過那個時候恐
怕我已經跟百科全書絕緣。下次說不定去拉人壽保險,而且也是以中國人為對象
。」
        5.

    一個超過三十歲的男人,如果再以全速撞上籃球架,再一次枕著皮手套在葡
萄棚下醒過來的話,這次我會說些什麼呢?不知道。不,或許我會喊道:喂,這
裡也不是我的地方啊。

    我是在山手線的電車裡想到這點的。我站在車門前面,手握著車票以免遺失
,眼睛越過玻璃望著窗外的風景。我們的都市……那風景不知為何使我心情暗淡
。都市生活著彷彿例行公事般陷入那熟悉、混濁一如咖啡果凍般的幽暗中。無邊
無際地擁擠排列的樓房和住宅,朦朧而灰暗的天空。一面噴著廢氣一面排成長龍
的車隊。狹窄而貧窮的木造公寓(那也是我的住宅)窗上掛著古舊棉布窗簾,那
背後即是無數人的營生,自尊與自我憐憫的無止境的振幅。這就是都市。



    這種掛在車內的一張廣告沒有任何差別。為了新的季節獻上新的口紅的一句
廣告詞。找不到任何實體。被買空賣空支撐著繼續膨脹的商人的巨大帝國……。

    「這裡,」她說:「差不多也不是我該呆的地方了。」

    中國。

    我讀過無數有關中國的書。從《史記》到《中國的赤星》。雖然如此,我的
中國只不過是為我而存在的中國。或者是我本身。那也是我自己的紐約、我自己
的彼得堡、我自己的地球、我自己的宇宙。

    地球儀上黃色的中國。今後我可能不會去那個地方。那不是為我而存在的中
國。我也不會去紐約或彼得堡。那也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地方。我的放浪將在地下
鐵的車子裡或計程車的後座上進行。我的冒險將在牙醫的候診室或銀行的窗口進
行。我們什麼地方都能去,什麼地方也去不了。

    東京。

    然後有一天,在山手線的車廂裡,連這所謂東京的都市,也突然失去真實性
……對了,這裡也不是我的地方。語言終將消逝,夢也將破滅。正如那原以為會
永遠延續下去的無聊青春已經不知消失何方一樣,一切都將逝去。在消失無蹤之
後,所剩下來的,大概只有沈重的沈默和無限的黑暗。

    謬誤……謬誤,正如那位中國大學女生所說的一樣(或者如精神分析醫生所
說的),或許結果總是欲望的相反。到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所謂的出口。

    雖然如此,我依然將過去做為一個忠實的外野手的些微自豪收進皮箱底下,
坐在港邊的石階上,等待著空白的水平線上,可能會出現的開往中國的貨船。並
想像著中國街道上閃著光輝的屋頂,想像那綠色的草原。

    因此我再也沒有什麼恐懼的。正如高飛犧牲長不怕內角球、革命家不怕斷頭
臺一樣,如果那真的能實現的話……

    朋友啊!

    朋友啊!中國實在太遙遠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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