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小矮人(1)
■原載:「村上春樹短篇小說傑作選」,故鄉出版
■譯者:郭麗花
一個小矮人在我夢中出現,他問我要不要跳舞。
雖然明知自己在做夢,可是夢裡的我仍覺得十分疲倦,因此說:
「對不起,我累得跳不動了。」我客氣地加以拒絕,他並沒有因
此而不高興。他獨自跳起舞來。
小矮人把手提音響擺在地上,然後隨著音樂的節拍手舞足蹈。一
堆唱片散落在音響四周,他也不把拿出來的唱片放回封套,最後
連哪張唱片該放進哪張封套也分不清,搞得亂七八糟。葛蘭米勒
管弦樂的封套裡擺的是滾石合唱團的唱片,米奇米勒合唱團的唱
片卻擺在拉貝爾的「達夫尼斯與克羅依組曲」的封套裡。
不過,小矮人卻絲毫不以為意。此刻他所挑選的背景音樂——查
理.派克的唱片正是從「吉他音樂名曲集」封套裡拿出來的。他
像風一般舞著。我一邊吃葡萄,一邊欣賞他的舞姿。
小矮人舞得汗如雨下,只要搖搖頭,豆大的汗珠即從臉上竄下。
只要招招,手指便沾滿汗珠。然而他還是一個勁兒地跳著。音樂
終了時,我把放葡萄皮的盤子擺在地上,重新換上一張唱片,於
是小矮人又跳了起來。
「你跳得實在太好了。」我說:「你的舞蹈宛如音樂。」
「謝謝。」小矮人說。
「你一直都這樣跳嗎?」我間。
「是啊!」小矮人說。
然後小矮人踮起腳尖熟練地轉了一個大圓圈,柔細的頭髮飄揚起
舞,姿勢甚為美妙。我立刻報以掌聲。小矮人慎重地鞠躬答謝,
音樂到此結束。小矮人停了下來,用毛巾擦拭汗水,唱針叭嚓叭
嚓地在原地打轉,於是我提起唱針關掉音響。
「說來話長,」小矮人盯著我說:「你大概沒時間聽吧!」
我手裡拿著葡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間我是有的,不過如果
全部拿來聆聽小矮人的身世,又有點無聊。再說這不過是場夢,
夢足不會做太久的,隨時都可能結束。
「我是從北方來的。」小矮人也不管我還沒有回話,自顧自地講
了起來:「北方人是不跳舞的,沒有人知道什麼叫做跳舞。可是
我想跳舞,跺跺腳、招招手、搖搖頭,再轉個圓圈,就像這樣
。」
小矮人照他所說的表演了一遍。仔細一看,他的動作好像發光的
氣球爆裂一般,分開來看的話每個動作都不具任何難度,一旦湊
在一起做,卻變成令人難以置信的優美身段。
「我喜歡這麼跳,所以找來到南方。來了之後我成為舞者,在酒
吧裡跳舞。我的舞蹈頗受好評,甚至在皇帝面前表演過。當然,
那是革命前的事。革命之後,你也知道,皇帝死了,我也被迫流
落街頭,現在在森林中過日子。」
小矮人走到廣場中間,又開始跳了起來。我在一旁放士法蘭克辛
納屈的老唱片,小矮人和著辛納屈的歌聲,一邊唱著
「Nightandday」一邊舞著。我腦海中浮現小矮人在皇帝御駕前獻
舞的情景:燦爛奪目的吊燈和美貌的宮女、奇珍異果、揹著槍的
禁衛軍、肥胖的宦官、黃袍加身的年輕皇帝、揮著汗水專心跳舞
的心矮人……這般光景不禁讓我聯想到革命之初從遠方傳來的隆
隆砲聲。
小矮人一直跳,我卻不停地吃葡萄。太陽向西傾斜,暮色籠罩森
林。一隻像小鳥一樣大的蝴蝶飛過廣場,消失在森林裡。空氣冷
冷清清的,彷彿即將消失融化。
「你好像該走了。」我對小矮人說。
小矮人停了下來,默默地點點頭。
「很感謝你跳舞給我看,我很高興。」我說。
「沒什麼。」小矮人說。
「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了,請保重。一我說。
「不會的。」小矮人說完之後搖搖頭。
「為什麼!」我間。
「因為你還會再來這裡,然後住在森林裡,每天和我一起不停地
跳舞,慢慢地你也會變成舞林中的高手。」
叭嚓一聲,小矮人扭動了手指的關節。
「我為什麼要住在這裡和你一起跳舞呢?」我有點意外。
「這是命中註定的。」小矮人說:「誰也無法更改,所以我們遲
早還是會再見的。」
小矮人說完之後,抬起頭盯著我看。黑暗像夜裡的潮水一般,把
小矮人的身體染上一層藍色的陰影。
「再見。」
小矮人說道,然後背對著我,又獨自舞起來。
醒來時只有我一個人。我趴在床上,全身汗涔涔的,窗外有一群
小鳥,模樣和平日的小鳥不大相同。
我仔細地洗臉、刮鬍子,烤麵包、煮咖啡、餵小貓、更換盛裝牠
們大便的砂石,繫上領帶穿好鞋子,然後搭乘巴士到工廠。我在
工廠裡製造大象。
當然,大象並不是一氣呵成做出來的。工廠裡設有好幾個部門,
每個部門各司其職。這個月我輪到耳朵部門,每天在有黃色天花
板和樑柱的廠房裡工作,甚至連鋼盔和工作褲都是黃色的,我在
那裏做的都是大象耳朵。上個月是在綠色廠房,身穿綠色長褲,
頭帶綠色鋼盔,做的是大象的頭。
製作大象頭部的工作很繁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相形之下做耳朵就輕鬆多了,只要捏出一片薄薄的東西,在上面
附加一些皺摺,就大功告成了。所以我們把分派到耳朵部門的工
作,稱為「休耳朵假」。一個月的耳朵假過完之後,我將會到鼻
子部門工作。製作鼻子必須非常細心,如果製作的鼻子不能靈活
轉動,而且鼻孔不通,做出來的大象就會常發脾氣。製作鼻子一
定要很專心。
為了避免誤解,我只好加以說明。我們製作大象並非無中生有,
通常我們把抓來的大象,用鋸子割下耳朵、鼻子、頭、身體、腳
、尾巴等,然後重新加以巧妙組合,做成五頭大象。因此,每一
頭完工的大象,全身上下只有五分之一是真貨,其餘約五分之四
就是膺品。不過這在肉眼是看不出來的,甚至連大象本身也不知
道,我們的技術高超由此可見一斑。
為什麼要對大象施行這種人工手術呢!那是因為我們的性子比大
象急躁。如果一切頂其自然,大象最少要花四、五年才能產下一
頭小象,我們這些大象的喜好者看到大象如此慢條斯理,當然會
坐立不安,只好以自己的雙手來增加大象的數量。
為了保護增加出來的大象不破濫用,一旦大象被「大象供給公社
」收購就必須留置半個月,進行嚴格的機能測驗,然後在腳底蓋
上公社的印章,再放逐到原始森林去。通常我們每個星期生產十
五頭大象,但如果聖誕節前動員所有機器,則最多可以生產二十
五頭。不過我認為十五頭是比較恰當的數目。
就像我前面所說,耳朵部門是大象工廠裡所有工程中最輕鬆的一
環,不需要花力氣,也不需要動腦筋,又不必使用複雜的機器;作
業量又少,每天輕輕鬆鬆的不說,如果在中午前把一天的工作量
完成,下午就可以什麼也不做了。
我和工作伙伴都不喜歡一直做個不停,因此總是在早上把一天的
工作做完,下午就聊聊天、看看書,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那天
下午,我們把一對完工的耳朵掛在牆壁上,然後坐在地板上曬太
陽。
我把小矮人在我夢中出現的事告訴一位同事。我清楚地記得夢裡
所有的細節,所以說明得相當仔細。遇有言語不足以形容的地
方,就以搖搖頭、招招手和跺跺腳等動作相輔相成。同事邊喝茶
邊用十分了解的態度聆聽我說的話。他比我年長五歲,體格壯碩
、毛髮濃密,沈默寡言,經常習慣性抱著胳膊故作沈思狀。乍看
之下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事情,事實上卻不是那麼一回事。通常
他都會在沈默一段時間之後突然站起來,嘴裡喃喃唸著一句話:
「真不簡單啊!」
他聽完我的夢之後,照例陷入沈思。由於他思考的時間過長,我
只好以抹布擦拭控電盤來打發空檔。不久之後他和平常一樣驀地
站起來說:「真不簡單啊!小矮人,跳舞的心矮人真不簡單啊
!」
我也不冀望從他那裡得到具體的解答,所以並不感到特別失望。
我把控電盤放回原位,然後喝我那杯已經變溫了的茶。
可是,這次同事似乎有點反常,接下來他居然獨自發了好一會兒
楞。
「怎麼了?」我間。
「我以前好像在哪裡聽過小矮人的故事。」他說。
「啊?」我有些意外。
「我雖然還記得,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聽過的。」
「請你想一想。」
「嗯。」同事說完之後再度陷入沈思。
三個小時之後,他終於想起小矮人的故事,但此時公司已經快下
班了。
「對了,」他說:「對了,我想起來了。」
「太好了。」我說。
「第六工程不是有個擔任植宅工的老先生嗎?那位白髮垂肩、牙
齒都快掉光的老先生,聽說從革命前就一直在工廠裡工作……」
「對。」我說。如果是那位老先生的話,我倒是在酒館裡看見過
幾次。
「很久以前,那位老先生對我說過那個小矮人的故事,一個很會
跳舞的小矮人的故事。當時我還當他年紀大了,滿嘴胡說八道,
現在聽你這麼一說,好像也不盡然。」
「他說了些什麼?」我間。
「這個嘛!都這麼久了……」同事說著說著又挽起胳膊,陷入沈
思。可是我沒看地想出什麼來,不久,他突然站起來說:「哎
呀,記不起來了啦!你倒不如去找老先生,親自聽聽看他怎麼
說。」
我決定就這麼做。
下班鈴聲大作,我馬上趕到第六工程處,老先生卻已經走了,只
剩下兩個女人在掃地。其中比較瘦的那個女人告訴我:「老先生
大概又到老酒館喝酒去了。」於是我走到酒館,果然找到了老先
生。他坐在吧抬旁的椅子上,便當盒就放在身旁,背脊撐得直挺
挺地喝酒。
那是一個相當古老的酒館,很舊很舊,從我出生以前,從革命之
前使營業至今,好幾代大象工人都在這裡喝過酒、打過撲克牌、
唱過歌。酒館牆壁上掛著很多大象工廠以前的照片,其中包括第
一任廠長檢視象牙的照片﹑光臨工廠的電影女明星的照片、夏天
舉行晚會的照片等等,至於皇帝和其他皇族的照片以及被視為與
「帝政」關係匪淺的照片,統統被革命重的一把火燒了。當然,
還有革命的照片、革命軍佔領大象工廠的照片、工廠廠長被革命
軍倒吊起來的照片……等。
老先生坐在以『三名刷象牙的年輕工人』為題的泛黃照片下,喝
著梅卡托酒。我打了一聲招呼坐在一旁,他立即指著照片說:
「這個人就是我。」
我瞄了那張照片一眼。上面有三名刷象牙的少年,其中站在最右
邊的大概十二、二歲,看起來位真的和老先生有點相似。如果老
先生不說,我絕對不會注意的。可是被他這麼一提,才覺得他年
少時唇鼻的特徵至今依然清晰末變。或許他總是坐在這張照片下
的位子,看到不認識的客人時,馬上告訴人家:「這個人就是
我。」
「這照片看來好舊哦!」我說。
「革命前照的。」老先生若無其事地說道:「革命前我才那麼
大,每個人都會老,你也會有雞皮鶴髮的一天,你等著吧.」
老先生說完這句話之後,張開他那只剩下一半牙齒的大嘴,吐了
一口痰,呵呵地笑起來。
老先生按著又說了一會兒革命期間發生的事。他既不喜歡皇帝,
也很討厭革命軍。我耐心地聽他說,並伺機請他喝一杯梅卡托
酒,然後出其不意地問他知不知道有關小矮人的事。
「跳舞的小矮人?」老先生說:「你想聽小矮人的故事?」
「我想聽。」我說。
老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說:「為什麼?」
「轉別人提過,我很感興趣,因為很好玩。」我說謊。
老先生又盯著我看了一眼,不久又恢復醉酒後特有的渙散眼神。
「好吧!」他說:「誰叫你請我喝酒呢!我就說吧!可是,」老
先生舉起一根手指頭擺在我面前說:「不要告訴別人哦:雖然革命
之後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可是我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前講
過小矮人的事,所以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的名字也不能對別人
說,你懂嗎?」
「我懂。」
「幫我叫酒,我們到有隔間的位子上坐。」
我叫了兩杯梅卡托酒,又把座位換到酒保聽不到我們談話的地
方。新座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綠色的象形抬燈。
「小矮人在革命以前從北方來到這裡。」老先生說:「小矮人很
會跳舞,不對,不是很會跳舞,他本身就是舞蹈,誰都學不來。
他的舞蹈涵蓋了風速、光影和香味,真是了不起。」
老先生所剩無幾的牙齒把玻璃杯弄得格格作響。
「你有沒有親眼看過他跳舞?」我問。
「有沒有看過?」老先生盯著我,然後把兩手手指撐得很開,
說:「當然看過,我以前每天都看,每天在這裡看。」
「在這裡?」
「是啊!」老先生說:「是在這裡。小矮人每天都在這裡跳舞,在
革命之前。」
據老先生說,身無分文的心矮人從外地流落到這個大象工廠工人
們經常聚集的酒館裡。剛開始只是做點雜務,不久跳舞的本事受
到肯定,後來就被聘為舞者。本來工人們喜歡看的是年輕女人搔
首弄姿的舞蹈,所以剛開始時,經常對小矮人嗤之以鼻喝以倒
采。但是不久之後,他們無不手拿酒杯全神貫注地欣賞他的舞
蹈。他的舞蹈和別人的截然不同。一言以蔽之,小矮人的舞蹈舞
出了觀眾埋藏在內心裡、平日連自己也不曾發覺的感情——如同
掏出魚的內臟一般。
小矮人在這個酒館大約跳了半年。其間酒館總是高棚滿座,客人
都是專程前來觀賞小矮人跳舞的。當他們欣賞小矮人舞蹈時,都
沈浸在濃濃的幸福與感傷悲哀的情緒之中。從那個時候起,小矮
人學會了如何隨心所欲操縱別人的感情。
不久之後,小矮人會跳舞的事傳進附近持有領土、和大象工廠也
關係匪淺的貴族團長﹝他後來被革命軍逮捕,活生生地放進膠桶
裡﹞耳中。由於他的緣故,連年輕的皇帝也對小矮人略有所聞。
皇帝喜愛音樂,他表示無論如何都想看看小矮人的舞蹈,遂派遣
皇室專用船隻開到酒館,由禁衛軍畢恭畢敬的把小矮人接入宮
內,並賞賜酒館主人一大筆金錢。酒館客人因此怨聲載道,可是
對方是皇帝,即使抱怨又能怎樣?他們只得無奈地喝著啤酒,像
從前一樣觀賞年輕女人的舞蹈。
另一方面,小矮人被安置在宮廷內的一個房間,由宮女們侍候他
洗澡,換上絹綢縫製的衣裳,學習覲見皇帝時應行的大禮。第二
天晚上,小矮人被帶到宮廷的大殿上。皇帝直屬的管弦樂隊演奏
了一首波爾加舞曲,小矮人隨著音樂跳起舞來。剛開始為了熟悉
音樂,牠的動作相當緩慢,後來逐漸加快速度,不久就像旋風一
般不停地舞著。周遭的人莫不屏氣擬神、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小矮
人。有好幾個貴婦體力不支當場昏倒。連皇帝心愛的水晶杯掉在
地上,也沒有人注意到水晶杯破碎的聲音。
說到這裡,老先生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用手抹抹嘴,然後
撥弄著象形抬燈。我等了好一會兒,老先生依然沈默不語。我把
酒保叫來,叉點了啤酒和梅卡托酒。酒館內的客人多了起來,舞
台上一位年輕女歌手正在調吉他試音。
「後來怎麼了?」我問。
「哦!」老先生有如大夢初醒地說:「革命成功之後皇帝被殺,
小矮人逃走了。」
我把手肘摟在桌上,雙手捧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然後看著老
先生說:「小矮人進宮之後不久,立刻發生革命嗎?」
「這個嘛?大概一年之後。」老先生說道,打了一個很大的嗝。
「我不懂。」我說:「你剛才交代我不要告訴別人有關小矮人的
事,這是為什麼?難道小矮人和革命有什麼關聯不成?」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革命軍一直全力搜捕小矮人。如今
事過境遷,所謂革命已成為陳年舊事,不過那些鷹犬仍然不肯放
過小矮人。至於小矮人和革命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那我就不知
道了,都是一些謠言。」
「什麼謠言?」
老先生臉上浮現一種猶豫不決的表情說:「謠言到底只是謠言,
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外間盛傳小矮人在宮廷內使用了不吉的
魔力,因此發生革命。有關小矮人的事,我知道的他就這麼多了
,除此之外我無可奉告。」老先生「咻」地一聲站了起來,嘆了
一口氣,然後一口喝光杯裡的酒。桃紅色的液體從他唇邊流了下
來,最後滴落在他的襯衫上。
此後我不曾再夢見小矮人。我每天在大象工廠內穿梭,不停地做
著大象耳朵。先用蒸氣軟化耳朵,再以壓力機輾壓,添上附加物
使其重量增加到原來約五倍,等它乾了之後再弄出皺摺。午休時
間我和同事一起吃便當。我們不時以新加入第八工程的妙齡女子
為話題。
大象工廠雇了很多女性員工。她們的主要工作是連接神經系統、
縫製和打掃清潔。我們只要有空,一定都會聊到女人,那些女人
在空檔期間也常拿我們當話題。
「她實在很漂亮。」同事說:「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她,可是到
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把她弄到手。」
「她真的那麼漂亮?」我有點不相信,因為曾經有好幾次都聽他
把新進女同事形容得有如仙女下凡,等到親眼看過之後才發現不
過爾爾。
「我沒有騙你,不信的話你現在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反正也沒
事。」同事說。
午休已結束了,我們那個部門卻像平常一樣,一到下午便無事可
做。於是我決定捏造一個適當的藉口,到第八工程一探究竟。到
第八工程處必須經過一段長長的地下隧道,入口處有守衛站崗,
不過我是熟面孔,他們二話不說就放行了。
走出隧道後馬上就看到一條小河,第八工程處就位於小河下游,
屋頂和煙囪都是粉紅色的。第八工程負責生產大象的腿部,我四
個月前在這裡待過,所以非常了解這裡的情況,可是站在門口的
門房竟是個生面孔,我從來沒見過。
「有什麼事了」那個新進的門房間。
「我來借神經線。」我說完之後乾咳了一聲。
「奇怪。」他盯著我的制服說道:「耳朵和腳部的神經線應該不
能交換使用吧…」
「說來話長。」我說:「我本來是想去鼻子部門借神經線的,可
是鼻子部門沒有多餘的。不過他們告訴我,腳部神經線絕對不可
能缺貨,如果能借到一條,想辦法弄細之後一樣可以用。然後他
們幫我聯絡,因為你們說有多餘的,所以找就來拿了。」
「可是我怎麼沒聽說?.」
「怎麼會呢了我都和裡面的同事說好了。」
門房嘴裡依然唸唸有辭,不過最後還是讓我進去了。
第八工程處是一棟空曠的半地下建築物,形狀狹長,地面舖滿砂
石,狹長的窗戶是為了配合採光而設計的。天花板上架著可移動
的橫樑,上面掛著好幾十隻象腿,看起來好像一群大象在空中飛
舞。
作業場內的員工總共約有三十人,由於室內光線微暗,大家又部
戴著帽子、面罩以及防灰塵的眼鏡,我根本搞不清楚那名新進的
女人究竟是哪一個。我發現了一名以前的同事,於是向他打聽那
個女人在哪裡。
「十五號台留指甲的女人。」他告訴我:「不過如果你想追牠的
話,我勸你還是趁早死心。她就像龜甲石一樣堅硬。」
「謝謝。」我說。
十五號台留指甲的那個女人很瘦,好像中古世紀繪畫裡的少年。
「對不起。」我的聲音令她回過頭來。她看著我和我的制服,又
看看我的臉,然後摘下帽子和眼鏡。牠的確是位美女,有一頭烏
溜溜的秀髮以及像海一樣深的雙眸。
「什麼事?」女人說。
「有空的話明天去參加星期六的舞會好嗎了」我試著邀請她。
「我本來就打算參加明天晚上的舞會,可是我不跟你一起去。」
她說。
「妳是不是和別人約好了了」我問。
「我沒有跟任何人約。」她說,按著戴上帽子和眼鏡,拿起桌上
的象趾甲,擺在象腳前面。結果尺碼稍微大了一點,於是她用鑿
子把趾甲弄小一點。
「如果沒有和別人約,不妨和我一起去啊!」我說:「我還知道
一家很不錯的餐廳耶!」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跳舞,如果你也想跳,你儘管去好了。」
「我會去的。」我說。
「隨妳的便。」她說。
她把削過的趾甲擺在象腳前,這回大小剛剛好。
「手藝真不錯。」我說。
她對我的讚美沒有任何反應。
那天晚上,小矮人又在我夢中出現了。小矮人坐在森林廣場正中
央的圓木上,嘴裡抽著菸。這回沒有音響也沒有唱片,牠的臉色
十分疲倦,看起來比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蒼老了一些.,但是再
怎麼樣還是不像出生於革命之前的老人,感覺上頂多比我大個兩
、三歲。我沒有特別的事可做,因此在小矮人四周來回踱步,看
看天空,最後坐在他旁邊。天空陰沈沈的,昏暗的雲流向西方,
看樣子隨時都可能下雨。小矮人可能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把音
響和唱片收起來,以免被雨淋濕。
「喂!」我對小矮人說。、
「喂!」小矮人回答。
「今天不跳舞嗎了」我問。
「今天不跳舞。」小矮人說。
不跳舞的時候小矮人看來很脆弱,感覺可憐兮兮的,根本看不出
來他曾經在宮廷內權傾一時。
「是不是不舒服?」我間。
「對啊!」小矮人說:「我心情不好,森林裡好冷哦!一個人住
在這裡,長期下來身體會出問題的。」
「那可不得了。」我說。
「我需要活力,新的活力,可以讓我一直跳舞,淋了雨也不會感
冒,在山野裡馳騁也不疲累的新活力,我需要它。」
「哦!」我說。
我和小矮人默默地並肩坐在圓木上。風吹過高高的樹梢,一隻大
蝴蝶不時穿梭在樹幹之間。
「可是,」小矮人說:「你是不是有事要拜託我?」
「拜託你 ?」我驚訝地反問他:「你指的是什麼事?」
小矮人撿起一根樹枝,然後用樹枝在地上畫星星。「女孩子的事
啊!妳不是想追那個女孩嗎?」
小矮人指的是第八工程的那個新進女職員。我搞不清楚他怎麼會
知道這件事,但是夢境裡很多不可能的事都會發生。
「我是想追她,可是這種事拜託你又有什麼用了這種事只能靠自
己。」
「如果只靠你的力量,那一定不會成功的。」
「是嗎了」我有點不高興。
「是啊!不會成功的,你再怎麼生氣也是不會成功的。」
也許吧!我想。我是個在各方面都極其平庸的男人,口才不好,
又是個窮光蛋。我這種人想追那麼漂亮的女孩,無異是癩蛤蟆想
吃天鵝肉。
「可是,如果我替你出點力的話,或許妳還有成功的機會。」小
矮人嘴裡嘟嚷著。
「出點什麼力?」在好奇心驅使下,我不禁問道。
「跳舞啊!那個女孩很喜歡跳舞,所以如果你能在她面前表演精
湛的舞技,她必定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你只要站在樹下等待勝
利的果實掉下來就行了。」
「你打算教我跳舞?」
「我可以教你。」小矮人說:「不過只教兩﹑三天的話,根本沒
有用。就算每天毫不間斷地教,至少也需要半年的時間,否則不
足以練就一身好舞藝。」
我失望地搖搖頭說:-「沒有時間了,再等半年她一定會被別的男
人先追走的。」
「什麼時候開舞會?」
「明天。」我說:「明天是星期六,晚上她會去參加舞會,我也
會去,我要在那裡請她跳舞。」
小矮人用樹枝在地上劃了好多直線,又在中間添加一條橫線,構
成一幅奇妙的圖案。我默默地盯著牠的動作。不久,他把變短的
香菸從嘴裡吐到地上,然後用腳踩熄。
「不是沒有辦法的,如果你真想得到那個女孩的話。」小矮人
說。
「我想得到她。」我說。
「你想不想聽聽看我的辦法?」小矮人說。
「趕快告訴我。」我說。
「讓我進一你的身體,借用你的身體跳舞。你的身體很結實,力
氣好像也不小,應該可以撐得住。」
「說到身體,我可不比任何人差。」我說:「可是這樣行得通
嗎?你真的可以用我的身體跳舞?」
「可以,而且如果這麼做,那個女孩一定就是你的了。」
我用舌頭舔舔嘴唇。小矮人把事情想得太完美了,一旦他進入我
的身體不肯出來,那我的身體不就被他據為己有了嗎?就算我再
想和女人睡覺,也絕不願意落到那種下場。
「你在擔心吧?」小矮人似乎看透了我的顧慮,說:「你害怕我
佔著你的身體不肯出來。」
「因為我聽過很多有關你的謠言。」我說。
「都是難聽的話吧!」小矮人說。
「唉,是的。」我說。
小矮人頗為諒解地笑一笑:「不用擔心。即使是我,也沒辦法
這麼容易永遠佔據別人的身體。在這麼做之前,我們必須定好契
約,這樣我就不會永遠佔著你的身體不放了!」
「當然。」我打了一個寒顫,說道。
「可是,要我無條件為你賣力氣追女孩子,卻也未免太沒意思,
所以,」小矮人舉起一根手指說:「我有一個條件,雖然不是很
難,但是終歸是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進入你的身體,參加舞會邀請那個女孩跳舞,設法幫你把她
弄到手。在這段時間內你不能說話,連發出聲音也不行,一直到
她完全屬於你為止。」
「可是我不說話怎麼追她呢?」我不禁抗議。
「沒關係的。」小矮人搖搖頭:「不要擔心,只要我一跳舞,保
證就算你不說話,她也會被你征服。不要擔心。所以,從你踏進
會場一直到佔有那個女孩為止,你絕對不能出聲,懂嗎?」
「如果我出聲呢?」我問。
「那我就接收妳的身體。」小矮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如果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呢?」
「那個女人就是你的了,我會走出你的身體回到森林去。」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決定。小矮人在我考慮期間依
然手持樹枝在地上畫著奇異的圖形,這時一隻蝴蝶飛來,停在圖
形的正中央。
「就這麼辦。」我說:「我決定試試看。」
「一言為定。」小矮人說。
交誼廳在大象工廠正門旁,每逢星期六晚上整個舞池總是被工廠
內的年輕員工擠得水洩不通。我穿過人潮搜尋她的身影。
「真令人懷念。」小矮人在我體內有感而發:「跳舞就應該像這
樣,群眾、美酒、光影、汗流浹背的氣息、女人、香水的味道,
真令人懷念。」
有幾個同事看到我,紛紛拍打我的肩膀,和我打招呼。我只是報
以微笑,沒有說話,這時樂隊開始演奏,我還是沒有找到她。
「不要急,夜還長得很呢!」小矮人說。
舞池是圓形的,而且設有自動旋轉裝置,四周是舞客休息區,排
著很多椅子。大型吊燈懸掛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把舞池襯托得閃
閃發亮。舞池上万的觀眾席宛如運動競技場,層次分明,並設有
樂隊席,由兩組樂隊輪番上陣,使得舞客隨時得以陶醉在華麗的
音符之中,絕無冷場。
我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叫了一瓶啤酒,把領帶鬆開,抽了一根
菸。一名需收費的伴舞女郎走到我的桌子前,煽情地說道:「
喂,大哥,我陪你跳舞吧!」可是我沒有理她,只是用手托著腮
幫子,一邊喝啤酒一邊等待那個女孩出現。一個小時之後,她還
是沒來,或許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要來,只不過存心戲弄我罷
了。
「不要緊。」小矮人輕輕地說:二定會來的,你儘管放輕鬆一
點。」
當時針指向九點的時候,她終於出現在交誼廳入口。她穿著一件
閃閃發光的緊身洋裝,和一雙黑色高跟鞋,渾身上下散發性感魅
力,令周遭所有的人都相形失色。好幾個年輕男子上前邀舞,但
都被她一一拒絕了。
我悠然地喝著啤酒,用眼睛追蹤牠的動態。她在隔著舞池的另一
個休息區坐下,叫了一杯紅色的雞尾酒,點起一根細細長長的
菸,抽了一口便把它按熄,然後站起來,緩緩走進舞池。
她獨自舞著。樂隊正在演奏探戈舞曲,她的舞技精湛,緊緊抓住
每個在場的人的視線。她蹲下身來,長髮像風一般在舞池內飛揚
不已,蒼白纖細的手指在空中來回比劃。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
忘我的舞蹈,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我有點糊塗了「如果
我只是利用一個夢境去完成另一個夢境,那真實的我究竟在哪裡
呢?
「那個女孩跳得真好。」小矮人說:「能有她當舞伴真不錯,我
們該過去了吧!」
我幾乎毫無意識地站起來,向舞池的方向走去,推開好幾個男
人,來到她身邊。我把腳後跟並攏在一起,通知所有人我將開始
跳舞。她不經意也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報以微笑。她沒有任何反
應,依然獨自跳著舞。
剛開始我跳得很慢,然後逐漸加速,最後終於像旋風一般滿場飛
舞。我的身體已經不是我的身體,我的手腳和頭部已經脫離思
想,在舞池內搖擺轉動。此時我聽到星星運行、浪潮沒有任何反
應,依然獨自跳著舞。澎湃的聲音,我終於體會舞蹈的內涵。我
手足舞蹈、擺頭、原地轉圓圈。每次轉圈,腦中就會出現白色的
光圈。
她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跟我一樣轉圓圈。我感覺得到她內心裡也
出現了相同的火花。我感到十分幸福,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
刻。
「怎麼樣了是不是比在大象工廠裡工作快樂多了了」小矮人說。
我沒有回答,因為口乾舌燥,根本說不出話來。
在我的帶領下,我們連續跳了好幾個小時,最後她終於精疲力盡
地停了下來,挽住我的手臂。我——或者應該說是小矮人——也
跟著停了下來,然後在舞池中央相互凝視。她蹲下來脫掉高跟
鞋,把它提在手上,又看了我一眼。
我們離開交誼廳,沿著小河散步。我沒有車,不論到哪裡,都只
好用走的。不久來到一段上坡路,四周瀰漫花朵的芳香。回過頭
來一看,工廠已經在我們腳底了。風輕輕地吹著,月光投射在她
如雲的長髮上。
她和我都不曾開口說話,舞蹈之後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她抓著
我的手,彷彿一位需要別人指點迷津的盲人。
坡路盡頭是一片廣大的草原。草原四周覆蓋著一片靜海似的松
林,在夜風吹拂下輕輕擺動著。
我摟著她的肩膀走到草原中央!靜靜地把她按倒在地上。「真是
個沉默的人。」她笑著說,然後把高跟鞋丟在一旁,雙手抱著我
的脖子。我親吻她,然後凝視她的容顏。她美得知詩如夢,能夠
這樣親蜜地擁抱她,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她閉上雙眼,彷彿期望
著我的親吻。
這時,她的容貌突然產生了巨大的變化。起初,一堆白色軟綿綿
的東西從牠的鼻孔鑽出來,是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的蛆。
四周突然散發出令人作噁的惡臭。蛆從她嘴巴掉到脖子上,有的
沿著眼睛鑽進頭髮裡面。鼻孔的皮膚逐漸溶化,最後只剩下兩個
黑洞,蛆依然不斷從裡面爬出來。
她兩眼冒出濃水,眼球在兩、三次不自然震動之後突然凸了出
來,懸吊在兩頰上。蛆在眼洞和腦汁中蠕動,舌如蛞蝓般垂在唇
外,牙齦溶解,牙齒外露。不久整個嘴巴也溶化了,髮根噴出血
來,頭髮四散落地,蛆到處穿破頭皮而出。可是她仍然緊緊抱著
我,無論我如何用力都無法掙脫。我的汗毛直豎噁心欲嘔。這時
小矮人的笑聲傳入我的耳膜。
她的臉不斷地溶化,筋骨扭曲下顎斷裂,麥糊狀的內、膿液與蛆
向四周飛濺。
我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真希望有人能把我救出這個地獄。可
是我並沒有出聲尖叫。直覺告訴我,眼前的情景不會是真的,這
不過是小矮人製造的幻象而已,其目的無非是希望我發出聲音。
一旦我發出聲音,他將永遠佔有我的身體。這正是小矮人的希
望。
我下定決心閉上雙眼。這麼做之後我立即聽到輕風吹拂草原的聲
音,也能感覺到她的手指緊緊扣住我的背部。我用力摟住她,親
吻剛才被蛆和腐爛的內佔領的雙頰。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不過那
只是一瞬間的事。當我張開雙眼時,呈現在眼前的仍然是原來的
美女。柔和的月光照在她粉紅的臉頰上。我知道自己戰勝了小矮
人,我終於一言不發地達到了目的。
「算你贏了。」小矮人以疲倦的聲音說。「她是你的了。我要走
了。」
然後小矮人離開我的身體。
「可是事情還沒有結束。」小矮人接著說:「你可以一直贏,卻
只能輸一次。一旦你輸了就全盤皆輸,而且你總有一天會輸,我
會等著看好戲的。」
「為什麼要找上我呢?」我對著小矮人大叫:「為什麼不我別人
呢?」
可是小矮人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笑,笑聲迴盪了好一會兒,
不久在風中散去。
果然,被小矮人說中了。如今全國各地的官兵都在追捕我。不知
道是誰——可能是那位老先生——在交誼廳看過我的舞蹈之後,
馬上跑去報旨,指出小矮人在借用我的身體跳舞。
警官一面監視我的生活,一面偵訊我周圍所有的人。我的同事供
出我曾經提過小矮人的事,於是警方對我發出逮捕令。大批警察
包圍工廠,第八工程的那名美人跑來通知我。我悄悄逃出工廠,
鑽進一頭已完工的大象體內,跑到森林裡。
就這樣,我已經在森林內度過了將近一個月餐風露宿的逃亡生
涯。可是警方動員的力量實在太大了,我遲早會被逮捕的。一旦
他們逮捕我,必定會為我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大帽子,將我大卸八
塊。
小矮人每天晚上出現在我夢中,要求我把身體讓給他。
「至少這樣你就不會被大卸八塊了嘛!」小矮人說。
「那我不就要永遠待在森林裡跳舞了了」我問。
「是啊!」小矮人說:「要怎樣你自己選擇。」
小矮人說完之後,吃吃地笑了起來。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遠處傳來警犬吠叫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很多隻。看樣子他們很
快就會來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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